第8章 断剑南行(1 / 2)

风雪,像北境垂死巨兽最后的吐息,席卷过凉州残破的城头。那曾经巍峨耸立的城墙,如今只余下犬牙交错的断壁残垣,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狠狠劈开,露出里面早已被蹂躏至焦黑的筋骨。浓烟从废墟深处滚滚升腾,卷着火星,与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空气里,是铁锈、焦肉和死亡沉淀后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

城已死。

古星河站在一段崩塌的箭楼旁,脚下踩着的,是层层叠叠、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有凉州军的玄甲,更多是狼庭骑兵狰狞的毛皮与弯刀。寒风刀子般刮过他年轻却布满血污与疲惫的脸,卷起他早已破烂不堪的墨色大氅。他缓缓弯腰,五指深陷进一具被冻硬的狼庭百夫长尸体下混杂着碎冰的污雪里,猛地发力。

“锵——”

一声带着冰碴摩擦般刺耳鸣响的青冥剑,被他从尸骸与冻土的禁锢中硬生生拔了出来。剑身狭长,色泽幽暗如最深沉的夜色,剑脊却流淌着一线凝而不散的青芒,如同蛰伏深渊的龙影。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连他口鼻呼出的白气都仿佛要被冻结。这把剑的重量,远超寻常精铁,此刻压在他掌中,却重逾千钧——那是整个凉州倾覆的重量。

“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张雪柠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单薄的素色衣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她紧紧抓住古星河的胳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双总是盛满水光的纯净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无助。

古星河没回头,只是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小手。那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直刺他心底。他的目光越过城下那片被大火和马蹄反复践踏过的焦黑原野,望向更南方——风雪迷蒙,前路茫茫。

朔风关失守,狼庭将再无阻拦。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砺石上刮过,“凉州…没了。”

他猛地转过身,将张雪柠单薄的身子护在自己身后残存的半堵断墙边。城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残存的三百凉州军士,盔甲残破,兵器卷刃,人人带伤,相互搀扶着勉强列成歪斜的队列,眼中燃烧着绝望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凶悍。在他们身后,是更庞大也更混乱的人群——数万凉州百姓。男女老幼,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车,抱着仅存的一点家当,背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他们麻木绝望的脸上,冻僵的脚在冰冷的泥泞里艰难挪动。哭声、呼儿唤女的嘶喊、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怆洪流,在这片死地之上绝望地流淌。

“想活命的,”古星河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将胸中翻涌的血气压下,声音陡然拔高,灌注了内力,如同闷雷滚过嘈杂的人群上空,“跟我走!向南!去天谕!”

人群有一瞬的凝滞,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这个站在尸堆上的年轻身影。

“少将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拄着断矛嘶声喊道,“我们跟你走!”

“走!去天谕!”零星的呼应响起,很快汇成一片混乱却带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浪潮。

古星河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青冥剑幽冷的剑锋直指南方风雪深处。他率先跃下残破的城墙,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张雪柠被他紧紧护在身侧。几个身影迅速聚拢过来,如同磐石般拱卫在他左右。

“星河,这路可不好走。”清朗中带着一丝惯常疏狂的声音响起。江砚峰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一身青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污迹也难掩其潇洒。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两个古篆“青霜”。他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几分寒意。“狼崽子们的鼻子,灵得很。”

“哼。”一声短促冰冷的哼声从另一侧传来。唐枭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脸上覆盖着半张冷硬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深潭般的眼睛。他整个人仿佛融进了这片废墟的阴影里,沉默得如同幽灵,唯有腰间鼓囊囊的皮囊和袖口偶尔闪过的金属冷光,透着致命的锋锐。

“怕啥!”一个清脆却带着十足蛮力的声音压过了风雪。石灵儿几步就跨到众人前面,巨大的玄铁重剑被她轻松地扛在瘦削却异常结实的肩头,剑身比她整个人还宽大,黝黑的剑刃反射着雪地的微光。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近乎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活力,“来一个,姑奶奶拍扁一个!来两个,凑一双!”

古星河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江砚峰脸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砚峰,前路探哨。灵儿,护住中段妇孺。唐枭,断后,抹掉所有能追踪的痕迹。”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狼庭的‘嗅风者’。”

“得令!”江砚峰长笑一声,青影一闪,人已如轻烟般掠向队伍前方风雪弥漫处。

石灵儿“嘿”了一声,扛着巨剑咚咚咚跑向队伍中部,粗声大气地吆喝起来:“都跟上!别掉队!老弱往中间靠!”

唐枭一言不发,身影已鬼魅般消失在队伍末尾的阴影里。

队伍开始蠕动,像一条在冻土上艰难爬行的濒死巨蟒,缓慢而沉重地向南推进。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冷的泥泞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噗嗤声。哭声和压抑的喘息是这条巨蟒唯一的脉搏。

风雪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狂暴。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队伍被迫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暂时停下。刺骨的严寒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篝火艰难地点燃了几堆,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几乎提供不了多少热量,只能勉强照亮几张冻得青紫、写满绝望的脸。

古星河将张雪柠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相对避风的一块岩石凹陷处,把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但还算厚实的大氅严严实实裹在她身上。他蹲下身,用雪搓热自己冻僵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塞进自己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温暖。

“哥…我不冷…”张雪柠的声音细若蚊蚋,牙齿咯咯作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古星河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冰冷的双脚。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眼底深处,是比这北境寒夜更深的疲惫和沉重。三百残兵,数万老弱,在这茫茫风雪和追兵的獠牙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从不远处传来,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紧接着,一个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没气了!老天爷啊……”

那哭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绝望的催化下,骤然断裂。

“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冻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都是命…凉州都没了,还能逃到哪里去…”

低低的啜泣、绝望的抱怨、认命的叹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在疲惫不堪的人群中蔓延开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放弃的灰败气息,开始取代之前那点微弱的求生之火。

“都给我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悲声。石灵儿扛着那柄巨大的玄铁重剑,像一尊小小的怒目金刚,几步冲到人群中央。她双目圆睁,喷着火,巨大的剑尖重重顿在地上,砸得冻土碎裂,积雪飞溅。

“哭!哭!哭有屁用!”她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横,“哭能把狼崽子哭跑?哭能把这天哭暖和了?凉州是没了!可人还在!命还在!少将军带着咱们往活路走,你们倒好,自己先把脖子往刀口上送?孬种!”

她环视着四周一张张麻木或惊愕的脸,猛地一指那个抱着冰冷婴儿尸体痛哭的老妇:“阿婆!你孙子走了,是他没福气!可你还有儿子儿媳吧?他们是不是还在队伍里?你想让他们也冻死在这里,陪你孙子一起上路吗?”她又指向几个瘫坐在地、眼神涣散的汉子,“还有你们!大老爷们,骨头让风雪泡软了?爬起来!不想活,现在就滚出去给狼崽子当靶子!想活的,就给我咬紧牙关,跟上!”

石灵儿的话粗粝得像砂石,毫无修饰,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近乎残酷的力量。人群被她吼得暂时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这个扛着巨剑、气势汹汹的少女。绝望的死水,似乎被她这蛮横的一搅,微微荡起了一丝涟漪。

就在这时,一道青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古星河身边,带起一股微寒的风。是江砚峰。他脸上惯常的疏狂之色敛去,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压低了声音:“星河,尾巴咬上来了。是狼庭的‘嗅风者’,还有一队轻骑斥候,距离我们不到十里。唐枭已经处理掉几个暗哨,但对方人不少,而且…很精。”

古星河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怀抱着妹妹双脚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他轻轻放下张雪柠的脚,替她掖紧大氅,低声道:“雪柠,待在这里,别动。”随即霍然起身。

“多少人?”他问江砚峰,声音冷得掉冰渣。

“嗅风者至少三个,轻骑二十余骑,都是快马。”江砚峰语速极快,“唐枭说,他最多再拖半炷香。”

“半炷香…”古星河目光如电,扫过疲惫不堪、人心惶惶的队伍,又望向南方风雪弥漫、崎岖难行的前路。半炷香,根本不足以让这支庞大的队伍摆脱追踪。一旦被缠上,后面狼庭的主力铁骑转瞬即至,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看向江砚峰和刚刚走回、依旧沉默如影子般的唐枭,斩钉截铁:“不能让他们靠近队伍!砚峰,唐枭,跟我走!把他们的‘鼻子’和‘眼睛’,给我彻底拔掉!”

风雪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三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逆着逃亡的方向,一头扎进茫茫风雪和深沉的夜色之中。古星河一马当先,青冥剑幽暗的剑身在奔跑中微微震颤,发出极低沉的嗡鸣,仿佛渴饮鲜血的凶兽被从沉睡中唤醒。

风雪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致命的陷阱。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鬼谷先生所授的潜踪匿迹之术,三人如同雪地中的幽灵,无声而迅疾地靠近目标。

很快,狼庭斥候的踪迹暴露在眼前。二十余骑散开在一个背风的小丘后面,战马不安地刨着积雪。三个身穿特殊皮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嗅风者”蹲在地上,如同猎犬般仔细分辨着风中断续传来的、数万人迁徙留下的浓烈气息。其中一个领头的嗅风者正兴奋地抬起头,指向南方,嘴里发出急促的低语。

就是现在!

古星河眼中寒光爆射。他身形没有丝毫停顿,速度反而在瞬间提升到极致。踏雪无痕!身影在狂舞的雪片中模糊成一道扭曲的残影,直扑那三个聚在一起的嗅风者!

“敌袭!”狼庭轻骑的呼哨声几乎同时响起。

但古星河更快!

青冥剑毫无花哨地递出,剑尖那线凝而不散的青芒骤然暴涨,撕裂风雪,带着刺骨的死亡寒意,直取那领头嗅风者的咽喉!快!准!狠!鬼谷剑术的精髓,在这一刺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被风雪的咆哮吞没大半。领头嗅风者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溅鲜血的脖子,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另外两个嗅风者惊骇欲绝,怪叫着向后翻滚,同时从腰间掏出骨哨,死命吹响!尖锐刺耳的哨音穿透风雪,刺向远方。

“动手!”古星河低喝一声,身形毫不停滞,青冥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如跗骨之蛆般缠向第二个嗅风者。

另一边,江砚峰长笑一声,带着醉意般的狂放:“好酒当配好头颅!”他身形如风中柳絮,飘忽不定,青霜剑却已出鞘。剑光乍起,清冷如月华泻地,又如天河倒卷!剑仙王逸亲传的“流风回雪”剑法,在他手中绽放出惊世光华。清冽的剑光精准地掠过两个冲在最前的狼庭轻骑咽喉,带起两蓬温热的血花,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珠。

“嗤!嗤!嗤!”

比风雪更冷、更细微的破空声密集响起。唐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出现在狼庭轻骑的侧翼。他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急速翻飞,无数点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寒光的乌芒,如同被精准操控的蜂群,无声无息地射向战马的眼睛、骑士裸露的手腕和脖颈!

“嘶律律——!”

战马凄厉的悲鸣接连响起,中针的骑士更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浑身僵硬、脸色发黑地从马背上栽落。唐门追魂砂,见血封喉!

杀戮在风雪中骤然爆发,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近尾声。狼庭斥候的凶悍在三位顶尖高手的联手突袭下显得脆弱不堪。古星河的青冥剑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剑身上那幽冷的青光越发炽盛,仿佛在痛饮生命。江砚峰的青霜剑光潇洒飘逸,却招招致命。唐枭则如同最精准的死亡机器,每一次扬手,都意味着数条生命的终结。

最后一个试图吹响号角的狼庭骑兵被古星河一剑枭首。尸体沉重地砸落在雪地里,滚烫的鲜血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大朵大朵刺目的红梅,又被紧随而至的雪花覆盖。

风雪依旧在咆哮。小丘后,只剩下二十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以及几匹失去主人、在寒风中惊恐徘徊的战马。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又被狂风迅速扯碎、带走。

古星河拄着青冥剑,微微喘息。剑尖的鲜血顺着幽暗的剑身缓缓滑落,滴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胸中翻腾的气血尚未平复,刚才强行催动内力带来的经脉刺痛感仍在。江砚峰收剑回鞘,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他走到一匹无主的战马旁,解下挂在马鞍旁的一个皮质水囊,晃了晃,里面传来液体晃荡的声音。他拔开塞子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递给古星河:“星河,你看。”

皮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一种粘稠、散发着奇异草腥味的暗绿色液体。

“引兽香。”唐枭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蹲在那领头嗅风者的尸体旁,从其皮囊里翻出几个同样装着绿色粘液的小皮囊,还有几个特制的、带着小孔的骨质容器。“他们用这个,标记我们的路线,给后面的狼骑引路。”他顿了顿,补充道,“很浓。足够引来狼群…或者更糟的东西。”

古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明白了唐枭的言外之意。狼庭蓄养的凶兽,远比普通的狼群可怕百倍!引兽香的味道会像灯塔一样,指引着那些嗜血的怪物在风雪中精准地找到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必须立刻走!而且要改变路线,抹掉所有痕迹!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自头顶传来!不是箭矢,更像是某种小巧的投掷物。

“小心!”江砚峰反应最快,青霜剑瞬间出鞘半尺,剑光一闪。

“叮!”

一枚小巧的菱形铁镖被剑光精准地磕飞,深深钉入旁边的冻土中。铁镖尾部,系着一卷极细的、几乎透明的丝绢。

古星河瞳孔微缩。这种传递方式…他迅速上前,拔出铁镖,展开那卷丝绢。入手冰凉丝滑,绝非普通材质。借着雪地微弱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用极其娟秀却力透绢背的字迹写下的两行小字:

“引兽香毒,雪水混艾草汁可解。东南三十里,鬼愁涧栈道尚存,速行!”

字迹最后,印着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印记——一朵半开的、线条凌厉的银色莲花。那是萧清璃独有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