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碎无锋(1 / 2)

朔风关的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张峰扶着冰冷的城垛,目光沉沉投向关外。极目处,灰黄的地平线模糊一片,那是狼庭大军屯扎的营帐,连绵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蠢蠢欲动。肃杀的气息被朔风裹挟着,扑面而来,钻进冰冷的铁甲缝隙里,冻得人骨头缝都发麻。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腰间的束带,生牛皮的带子,坚韧异常,此刻却已经勒到了最后一个孔眼,深深陷进冰凉的铁甲之下,紧箍着空荡荡的腹部。

饥饿,像关外无休无止的风沙,早已蚀透了他的皮肉,钻进骨髓深处,日夜啃噬。

“将军。”老军侯王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嘶哑得像破风箱。他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的汤水,几片枯黄的菜叶可怜地漂浮着,底下沉着一小撮粗糙的、混着沙粒的粟米。“省出来的,您…垫垫。”

张峰转过身。王伯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一般,深得能埋住尘土,浑浊的老眼望着他,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求。碗里的东西,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沙水混合物,映着他自己同样憔悴不堪的脸。他沉默地接过碗,手指触到碗壁,是温热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让他冻僵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端起碗,没有犹豫,仰头灌了下去。混着沙砾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粗粝的摩擦感。他强行咽下,胃里一阵翻搅,却奇异地压下了更汹涌的饿火。几粒沙子顽固地卡在牙缝里,他用舌头舔了舔,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土腥味。

“城里的粮…还能撑几日?”张峰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越过王伯佝偻的肩头,投向关内那些沉默矗立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粮仓。曾几何时,那里堆满了金黄的谷米,是整个朔风关的底气。如今,它们只剩下庞大而空洞的躯壳,在夕阳余晖下投出长长的、绝望的阴影。

王伯的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省着…再省着…怕也…”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走了,噎在喉咙里。他枯槁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抹去那无法言说的沉重,“将军,朝廷…朝廷的援军…真就指望不上么?”

“援军”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张峰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寒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碗底的残汤在粗陶碗壁上晃荡,映出他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冰冷入骨的嘲讽。

靖王世子赵元吉!那张油头粉面、写满贪婪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打着驰援的旗号,领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凉州,却如同一群披着官袍的豺狼,非但没有一兵一卒、一粒粮食运抵朔风关,反而迅速卡死了通往关内的所有咽喉要道,彻底断绝了朔风关的生命线。更令人发指的是,那赵元吉纵兵在凉州境内四处劫掠,烧杀淫辱,无恶不作!而他们搜捕的头号目标,就是他的小妹——张雪柠!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张峰强行咽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沙尘的凛冽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粮道断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王伯,传令下去:各部所余粮秣,再减三成配额。从今日起,凡我张峰所食,皆与士卒等同!另外,加派三队精干斥候,给我死盯关外狼庭动向,一丝风吹草动也要立刻来报!”

“是!”王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随即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快步离去,那背影在漫天风沙里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带着一股顶天立地的硬气。

张峰重新转向城外。狼庭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朔风卷起砂石,抽打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风中哭嚎。

雪柠…小妹…你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活下去。守住朔风关。找到小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死死裹住了凉州城外的这片荒林。

张雪柠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吸气都扯得喉咙剧痛。单薄的绣鞋早已被尖锐的碎石和枯枝划破,脚底黏腻一片,分不清是泥泞还是鲜血。汗水浸透了鬓角,一缕湿发黏在苍白冰凉的脸颊上,狼狈不堪。她身上那件曾经精致柔软的鹅黄春衫,此刻沾满了污泥和草汁,被沿途的荆棘划出几道破口,露出底下同样染了脏污的素白中衣。唯一还算干净的,是袖口内侧用银线细细绣着的一小簇梨花,那是娘亲的手艺。

身后,杂沓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野的吆喝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撕裂了死寂的夜。

“就在前面!那小娘皮跑不远!”

“妈的,世子爷要活的!仔细点,别弄死了!”

“嘿嘿,这细皮嫩肉的郡主,让哥几个先开开荤……”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张雪柠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趔趄,被地上盘结的树根狠狠绊倒,“扑通”一声重重摔进冰冷的泥泞里。泥水瞬间溅满了她的脸和脖颈,刺骨的寒意让她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沾满污泥的粗糙大手已经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酸和劣质皮革混合的气味,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跑啊!小娘皮,接着给爷跑啊!”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制式皮甲的军官狞笑着,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将她从泥水里拽了起来。另外两个同样穿着靖王军服、眼神淫邪的兵卒也围了上来,火把跳跃的光芒在他们贪婪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放开我!”张雪柠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声音尖利,带着绝望的哭腔,“你们这群畜生!放开我!”她像一只落入狼爪的小鹿,徒劳地踢打着,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滚落。

“畜生?嘿嘿,待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畜生!”那军官狞笑着,另一只油腻的大手猛地探向她的衣襟,粗暴地抓住她腰间那条绣着精致梨花的衣带,狠狠一扯!

“刺啦——”

脆弱的丝绸应声撕裂!衣襟被蛮力扯开,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和一小片雪白细腻的颈项肌肤。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激得她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狞笑的脸和令人作呕的气息。绝望之中,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抓住她手臂的那只肮脏的手上!

“嗷——!”军官猝不及防,痛得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张雪柠的手闪电般探入自己凌乱的发髻,摸到了那支一直藏在里面的、娘亲留下的白玉簪!簪身冰凉温润,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和依靠。她毫不犹豫地将尖锐的簪尾死死抵在了自己纤细脆弱的咽喉上!

冰凉的玉石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死死盯住那个捂着手、满脸暴怒的军官,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决绝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别碰我!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看你们拿什么去给赵元吉交差!”

她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簪尾尖端已经刺破了一点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珠顺着白皙的颈项缓缓滑下,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那军官脸上的淫笑僵住了,随即被暴怒取代。他捂着手,眼中凶光毕露,厉声骂道:“他娘的贱人!敢咬老子?还想寻死?给脸不要脸!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的簪子快,还是老子的刀快!按住她!”

旁边两个兵卒立刻面露狠色,扑了上来!

张雪柠绝望地闭上眼睛,抵在喉间的簪子猛地用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众人头顶炸开!

仿佛平地惊雷!头顶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一根碗口粗的枝桠,连同上面挂着的破败鸟窝,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瞬间轰得粉碎!木屑、碎叶、泥土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紧接着,距离张雪柠和那几个官兵不远处的、一堵早已摇摇欲坠的破庙土墙,如同被一头无形的洪荒巨兽正面撞上,轰然炸裂开来!大块大块的土坯砖石如同炮弹般四散飞射,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一股狂暴到难以想象的气浪裹挟着碎木、砖石和呛人的尘土猛地席卷而来!那三个围住张雪柠的官兵首当其冲,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麻袋,惨叫着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树干和乱石堆上,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瞬间没了声息。

张雪柠也被这股巨大的冲击波带得向后踉跄跌倒,手中的玉簪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弥漫的烟尘缓缓沉降,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照亮了破墙后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那个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一个身影,稳稳地站在破墙豁口的正中央。

月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轮廓。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着几个补丁的粗布短打衣裤,裤腿用布条扎紧,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破旧草鞋。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肩膀并不宽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少女,此刻却以一种极其违和的姿态,将一柄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黑色巨剑,随意地扛在自己那瘦小的右肩上。

那柄剑!它通体黝黑,仿佛由某种不知名的沉重金属整体铸就,没有任何花哨的纹路或装饰,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厚重感。剑身宽阔得如同一扇小门板,剑刃似乎并未开锋,却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沉重威压。剑柄粗大,被磨得发亮。这柄巨剑的体积和重量,与她纤细的身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压垮。然而,她扛着它,却显得异常轻松,如同扛着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烟尘落定,少女的脸清晰地暴露在月光下。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此刻正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糊,直勾勾地盯着摔倒在泥水里的张雪柠。

确切地说,是盯着张雪柠身边不远处,那半截在泥水里依旧莹润生光的白玉簪。

少女歪了歪头,似乎完全无视了周围惨烈的景象和弥漫的血腥味。她抬起空着的左手,有些困扰地挠了挠自己蓬松的、沾了些草屑的头发,然后伸出沾着泥点的手指,指向泥水里的玉簪。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特的、不谙世事的耿直,打破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