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宴玄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低沉浑厚,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震得桌上的碗碟都似乎嗡嗡作响,“王老鬼,你那张破嘴,还是那么招人烦。老子喝酒是享受,不像你,牛饮!”他的目光随即落到王逸身后的江砚峰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仿佛要将这年轻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那目光在江砚峰背负的长剑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那张虽年轻却已显露出几分疏朗不羁的脸上。
“这就是你那个……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宝贝徒弟?”宴玄罡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看着倒是比你顺眼点。”他顿了顿,目光在江砚峰那双清澈又带着点飞扬之气的眼睛上定了定,浓眉微不可察地一挑,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啧,不过嘛……这小子身上这股子劲儿,不像你这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倒有几分……嗯,酒疯子当年的味道?‘天子呼来不上船’那号儿的?”
王逸正要拍桌子反驳,旁边的江砚峰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他一路行来,本就为这落月城的繁华气息所动,胸中自有一股快意流淌。方才宴玄罡那锐利如枪的目光扫过,非但没让他拘谨,反而激起了少年人骨子里那份不羁。此刻又听这位传说中的枪王将自己与那诗酒风流的谪仙相提并论,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酒意瞬间冲上头顶——尽管他滴酒未沾。
“哈哈哈哈哈!”江砚峰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越激昂,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魔力,竟将周围几桌酒客的喧哗声都压下去几分。他随手抄起桌上两根竹筷,看也不看,便朝着面前一只空着的青瓷酒碗敲去。
“当!当当!当当当!”
清脆、跳跃、带着奇异韵律的敲击声骤然响起,瞬间吸引了整个“醉月楼”大堂的目光。这节奏并非寻常小调,竟隐隐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又糅杂着高山流水的空灵。
就在这即兴而起的“鼓点”伴奏下,江砚峰长身而立,青衫微振,口中已朗声长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的声音清朗高亢,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随着诗句,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意”从他身上勃然散发。那并非凌厉的杀气,而是一种浩荡、洒脱、又带着一丝悲怆苍凉的磅礴气韵!周遭的空气仿佛被这气韵所引,竟隐隐流动起来,桌上碗碟中的酒液随之荡起细微的涟漪。
他吟诵着,手中的竹筷却并未停下敲击碗沿。那节奏时而激越如暴雨,时而舒缓如溪流,与诗句的意境完美契合。当吟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时,他眼中神光湛然,仿佛有星辰在其中流转,那股洒脱不羁、傲视尘俗的意气勃发到了极致!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吟至酣畅处,江砚峰手腕猛地一抖!两根竹筷脱手而出,并非落地,而是如同两支无形的劲箭,“嗤嗤”两声轻响,竟斜斜射向头顶!
与此同时,他背负的长剑仿佛被无形气机牵引,“锵啷”一声龙吟,自行跃出剑鞘半尺!一道清冷如秋水、凝练如月华的剑光,骤然在大堂内亮起!
那剑光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与灵动。它随着江砚峰吟诵的节奏、随着他胸中那股浩荡的诗情与剑气,在身前三尺之地倏然展开!没有具体的招式,没有刻意的杀伐,那剑光如同泼墨,恣意挥洒!时而如大河奔涌,滔滔不绝;时而如孤峰揽月,清冷孤高;时而又化作漫天星辰,璀璨迷离!
剑光过处,空气被无声地切开,留下一道道短暂而清晰的透明涟漪。更奇的是,那剑光仿佛引动了窗外倾泻而入的皎洁月光!丝丝缕缕的月华被那灵动流转的剑气所吸引、所搅动,竟融入剑光之中,随着剑势的流转而明灭变幻!一时间,江砚峰身周仿佛笼罩在一片由剑气与月光共同编织的、流动的光雾之中!
清辉与剑气共舞,诗情与剑意齐飞!整个“醉月楼”大堂,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所有酒客都目瞪口呆,忘记了杯中的酒,忘记了口中的菜,目光被那月下舞剑的青衫身影牢牢攫住。
宴玄罡握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他那张惯常冷硬如铁的国字脸上,此刻的表情堪称精彩。先是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奇,接着,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那光芒里,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是看到绝世璞玉的激赏,更是对眼前这超越年龄、超越常规的“意”的由衷赞叹!
“好!好!好!”宴玄罡猛地爆发出三声炸雷般的大喝,声震屋瓦!他霍然起身,那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拔地而起,带起一股劲风。他看也不看,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抄起桌边那杆沉重无比的乌黑大枪!
“嗡——!”
枪身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震颤,仿佛沉睡的凶兽被唤醒。宴玄罡手臂一振,那杆沉重的大枪在他手中竟轻灵得不可思议!枪尖化作一点迅疾无伦的寒星,并非刺向江砚峰,而是精准无比地挑向旁边酒架上最大的一只、尚未开封的硕大酒坛!
“啪!”
泥封碎裂。沉重的酒坛被枪尖稳稳挑住坛口,竟无一丝摇晃。宴玄罡手臂一甩,那盛满烈酒的巨大酒坛,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托着,带着呼啸的风声,划过一道刚猛又精准的弧线,稳稳当当地朝着江砚峰的方向飞了过去!坛口酒液激荡,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接着!”宴玄罡豪迈的笑声如同洪钟,在大堂内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与快意,“小子!就凭这一手‘诗酒入剑’,当浮一大白!不,当饮三百杯!哈哈哈哈!”
那沉重的酒坛裹挟着风雷之势飞来,江砚峰剑势刚好收尽。他眼中醉意与狂意未消,清啸一声,不闪不避,手腕一翻,那柄清光潋滟的长剑已然归鞘。面对飞来的巨坛,他竟伸出右手,五指箕张,掌心微凹,一股柔韧绵长的气劲瞬间涌出,稳稳地托住了坛底!沉重的力道传来,他身形微微一沉,脚下青砖发出细微的呻吟,却一步未退!
“谢前辈赐酒!”江砚峰朗声应道,左手一掌拍开坛口,浓郁的酒香冲天而起。他竟直接双手捧起那巨大的酒坛,仰起头,喉结滚动,清澈的酒液如同瀑布般倾泻入口!
“好!”“痛快!”周围被震撼得失语的酒客们终于反应过来,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掌声。整个醉月楼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诗、剑、酒彻底点燃,喧嚣直冲云霄。
王逸依旧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啜饮着海碗里的酒。他看着自己那捧坛豪饮的徒弟,又看看对面手持大枪、须发戟张、眼中燃烧着兴奋火焰的宴玄罡,脸上那点惯常的惫懒和戏谑慢慢敛去了。
他放下酒碗,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窗外。
夜色已深,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如霜,静静洒落在波光粼粼的落月湖上。湖面倒映着点点灯火和那轮孤月,深邃而平静。然而,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在更广阔的、名为“江湖”的无边水域之下呢?
王逸端起碗,将最后一点残酒缓缓倒入口中。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他深邃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屋顶方向——江砚峰早已抱着酒坛,施展轻功跃上了醉月楼的飞檐斗拱,正毫无形象地枕着屋脊青瓦,对着天空那轮明月,也不知是醒是醉。
“起风了。”王逸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楼下的喧嚣彻底淹没。只有坐在对面的宴玄罡,那如同钢刷般的浓眉,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王逸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海碗碗沿,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他望着窗外被月光浸透的落月湖,湖面如镜,倒映着满天星斗和那座沉默的城池。这表面的宁静之下,他仿佛听到了潜流汹涌的暗响,嗅到了远方风暴裹挟而来的、冰冷咸腥的气息。玄月教的黑幡,如同不祥的鸦群,在他记忆深处无声地掠过。
江湖这场酝酿已久、足以吞没无数星辰的风暴,终究是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