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星河自始至终,连头都未曾回一下。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几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了几声。他手中的茶杯,依旧稳稳地端着,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因门外的喧嚣而惊起。
直到此刻,他才缓缓放下那只素白的瓷杯。
杯底与紫檀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声。
随着这声响,他抬起了眼。
目光并未看向卫九郎,也未看向门口李茂才狼狈消失的方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落在了怀抱琵琶、一直低垂着眉眼的柳依依身上。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丝毫的压迫感,只是纯粹的注视,如同在审视一件器物,或者……一个谜题。
柳依依在他目光落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抱着琵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方才李茂才闯进来时,她眼中闪过的是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此刻,面对古星河这平静无波的目光,那恐惧似乎更深了些,混杂着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将琵琶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屏障。
雅阁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窗外的丝竹笑语,楼下的觥筹交错,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古星河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柳依依怀中那把琵琶上。琵琶通体紫檀木,琴头镶嵌着一块鸽卵大小、温润如羊脂的白玉,琴身线条流畅,显然是把价值不菲的好琴。然而,他的视线却停留在琴颈与琴箱连接处,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紫檀木纹融为一体的圆形印记上。那印记颜色略深,像是某种特殊的徽记烙印。
“姑娘的琴,”古星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音色清越,似有金戈之声。”
柳依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将……公子谬赞。此琴乃是家传旧物,音色尚可,不敢当先生‘金戈’之誉。”
“哦?”古星河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未离开那琵琶,“可否借在下一观?”
柳依依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抱着琵琶的手指指节捏得更白。她下意识地看向卫九郎,眼神带着求助。
卫九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愣。他看看古星河,又看看柳依依,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随即又舒展开,打着哈哈道:“星河兄也懂音律?依依姑娘的琴可是她的心头肉,宝贝得紧呢!不过星河兄要看,那是琴的福分!依依,快,给我兄弟瞧瞧!”
他看似在帮腔,实则是在催促,无形中堵住了柳依依拒绝的余地。
柳依依脸色更白了几分,在古星河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只得咬了咬下唇,动作极其缓慢地,将怀中的琵琶递了过去。那姿态,仿佛在交出自己最重要的珍宝,又或是……一个致命的秘密。
古星河并未起身,只是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轻轻搭在了琵琶的琴颈上。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紫檀木琴身的刹那——
“铮——!”
一声尖锐刺耳、完全不成调的音符猛地从琵琶上迸发出来!声音凄厉,如同濒死的哀鸣!
柳依依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惊骇!
卫九郎也被这突兀的怪音吓了一跳,霍然站起:“怎么回事?”
古星河却恍若未闻。他的指尖稳稳地托着那把突然发出怪响的琵琶,目光沉静地落在琴颈处。那声怪响并非来自琴弦,倒像是琴身内部某个极其细微的机括被外力瞬间触发又瞬间崩断。
他的指尖,在那块颜色略深的圆形印记上,极其轻微地一按一捻。
没有机关开启的声响。但古星河深潭般的眼底,却掠过一丝了然。那印记的触感,以及方才瞬间传递到他指尖的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异常的异种真元波动,都与他在武陵城头感知到的、那个神秘黑袍人消失时残留的气息,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这琵琶,绝非凡品。这柳依依,更非普通歌妓!
他不动声色地将琵琶翻转。琴箱底部,靠近音孔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粘着一小片东西。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非纸非帛,颜色漆黑如墨,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上面似乎用极细的银线勾勒着某种难以辨识的符文一角。
古星河的手指快如闪电,在那片黑色薄片上一拂而过。动作细微到了极致,连近在咫尺的卫九郎都未曾察觉。那片薄如蝉翼的黑色物件,已悄无声息地落入他宽大的袖袍之中。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坚韧,带着一种奇异的能量波动。这材质……他曾在石历那枚玄铁令牌的边缘镶嵌处见过类似的!
“琴是好琴。”古星河将琵琶递还给柳依依,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声怪响和柳依依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是姑娘方才心神不定,指法乱了。”
柳依依颤抖着接过琵琶,死死抱在怀里,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垂下头,避开了古星河的目光。
卫九郎狐疑地看了看古星河,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柳依依,浓眉拧起。他虽混不吝,却并非蠢人。古星河那平静下的审视,柳依依那反常的惊恐,还有那声莫名其妙的怪响……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这玉满楼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刚想开口打个圆场,雅阁的门又一次被敲响了。这次,是玉满楼的老鸨亲自来了,满脸堆笑,身后跟着几个托着精致食盒的婢女。
“哎哟,九爷!公子!方才李二公子喝多了发酒疯,惊扰了二位贵客,老婆子该死!该死!”老鸨点头哈腰,笑容谄媚,“特地备了些上好的点心和醒酒汤,给二位爷压压惊!依依,你这丫头怎么回事?还不快给公子和九爷赔不是?”她狠狠剜了柳依依一眼。
柳依依身体一颤,连忙起身,对着古星河和卫九郎深深一福,声音细若蚊蝇:“依依失仪,惊扰公子、九爷,罪该万死。”
古星河没再看她,目光转向窗外玉带河上穿梭的画舫灯火。
卫九郎挥挥手,语气带着点不耐:“行了行了,没你事了,下去吧!东西放下。”
老鸨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婢女放下东西,拉着失魂落魄的柳依依匆匆退了出去。
雅阁内只剩下两人。
卫九郎看着古星河沉默的背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似乎也没能驱散心头的疑虑。他咂咂嘴,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试探:“星河兄……方才那琴,还有依依那丫头……”
古星河缓缓转过身。窗外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卫公子,”他打断了卫九郎的话,声音依旧平淡,“今日多谢款待。天京繁华,果然……气象万千。”
他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云顶雪芽,对着卫九郎遥遥一举,然后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时辰不早,告辞。”
说罢,不等卫九郎回应,他已转身,玄青色的袍角在身后划过一个利落的弧线,径直向雅阁外走去。步伐沉稳,没有丝毫留恋。
卫九郎端着酒杯僵在原地,看着古星河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摊碎裂的琉璃和酒渍,再想想柳依依那惊恐的眼神和那声诡异的琴音……他猛地将杯中残酒狠狠灌下,辛辣感直冲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翻腾的疑云和一丝莫名的寒意。
“娘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将空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玉满楼,这柳依依,还有这位深不可测的公子……今晚这趟,好像玩出火来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那点混不吝的劲头褪去,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属于卫家子弟的、带着审慎和算计的锐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