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星河捧着姜汤,碗沿的热气蒸腾着他的脸。火塘里跳跃的火焰,映照着李虎兄妹俩关切而质朴的面容。这份久违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他连日来紧绷的心防。
他沉默了片刻,山洞里的冰冷和通缉令上刺目的“格杀勿论”字样在脑中交替闪现。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李虎,声音低沉却清晰:
“实不相瞒,在下古星河。如今贴满的通缉令上,画着的人,便是在下与一位朋友。”他说完,便静静地看着李虎的反应,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身体虽疲惫,却做好了随时应对变故的准备。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哗哗的雨声。
李虎的妹妹——名叫李秀儿的少女,惊得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错愕和一丝恐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哥哥。
然而,李虎的反应却出乎古星河的意料。
这位魁梧的猎户并没有立刻跳起来抓人或者露出嫌恶警惕的神色。他先是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清,接着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门边挂着蓑衣的墙边——那里正好被风雨打湿了一角,糊着一张同样崭新的通缉令。
李虎凑近了,借着屋内的火光,极其认真地看看墙上的画像,又回头看看火塘边形容憔悴却难掩眉宇间英气的古星河,如此反复看了好几遍。
然后,他脸上那憨厚的表情变了。没有恐惧,没有敌视,反而慢慢咧开嘴,最后竟发出一阵低沉而兴奋的笑声,他用力挠了挠后脑勺,眼睛亮得惊人:
“嘿!嘿!古星河?真的是你?那画上的人?”他走回火塘边,搓着蒲扇般的大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兴奋,“俺就说嘛!看你这气度,就不是一般人!通缉犯?官府的话能信几分?俺李虎虽然是个粗人,但看人还是有点眼力的!你这样子,眼神正,不像那些偷鸡摸狗、欺男霸女的坏种!”
他声音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簌簌落下:“俺从小就喜欢听那些江湖侠客的故事!什么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快意恩仇!做梦都想当个大侠!”李虎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你们干的事,肯定有你们的道理!是不是得罪了狗官?还是替天行道了?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俺信你这个人!”
李虎这番朴实又带着强烈个人崇拜色彩的话语,让古星河一时愕然。他预想过许多种反应,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看着李虎那激动得像个见到偶像的大孩子般的模样,古星河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荒谬,有感慨,也有一丝暖意。
旁边的李秀儿见哥哥如此,脸上的恐惧也渐渐消散,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神色。她默默走到灶台边,开始搅动锅里早已炖煮着的肉汤,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更添了几分家的暖意。
“李虎兄弟…过誉了。”古星河苦笑了一下,放下空了的姜汤碗,“不过是身陷囹圄的逃亡之人罢了。”
“逃亡咋了?”李虎一屁股坐下,震得木凳吱呀作响,“戏文里的好汉,哪个不是被官府追得满山跑?那才叫本事!”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古大哥,你放心在俺这儿住下!这深山老林,除了俺们兄妹和几户老猎户,鬼都找不来!俺李虎虽然没啥大本事,但有把子力气,箭法也还凑合,要是真有不开眼的狗腿子敢摸上来,看俺不射他个透心凉!”他拍了拍身旁的长弓,语气斩钉截铁。
火塘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李虎憨厚却豪气干云的脸,也映照着古星河疲惫却终于找到一丝喘息之机的身影。屋外,雨声依旧滂沱,仿佛要将世间的污浊与追杀暂时隔绝。简陋的木屋内,温暖的肉汤香气弥漫,两个本应处于对立位置的男人,在火光的见证下,一种奇特的信任和熟络,正悄然滋生。
古星河看着李虎那双因兴奋和憧憬而发亮的眼睛,看着李秀儿安静忙碌的背影,听着锅里汤水沸腾的咕嘟声,连日逃亡积压的沉重似乎被这简陋却温暖的山间小屋融化了一角。
他轻轻呼出一口带着暖意的白气,低声说了一句:
“好。多谢了,李虎兄弟。”
李虎嘿嘿笑着,拿起旁边墙上挂着的、擦拭得雪亮的猎刀,开始削一根木棍,动作熟练而有力。雪亮的刀光,在火光下偶尔一闪。
屋外的雨,还在下。夜,还很长。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凉州城外深山的猎户家中,一个逃亡者暂时卸下了千斤重担。而一个怀揣侠客梦的猎人,则觉得自己离那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从未如此之近。
雨,在黎明前停了。山间的清晨,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带着泥土、腐叶和松针混合的独特气息。阳光艰难地穿透茂密的林冠,在湿润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古星河在李虎家住了下来。李虎说到做到,将靠近火塘、最干燥暖和的一角让给了他,铺上了家里最好的、晒得松软的干草垫子,再覆上一张硝制得颇为柔软的狼皮。虽然简陋,但对连日奔波的古星河而言,已是难得的安适。
最初的几日,古星河大部分时间都在休养。连日的亡命和雨夜的寒气,让他这铁打般的身子也染上了风寒。
李秀儿展现出山里姑娘的能干和细心,每日清晨便去林中采集新鲜的草药:紫苏叶、鱼腥草、还有带着露水的野菊花。她默默地将草药洗净、捣碎,或是煎成苦涩却有效的汤药,或是敷在古星河因风寒而酸痛的关节上。她话不多,眼神清澈温和,动作轻柔,让古星河紧绷的神经在不自觉间放松。
夜晚,火塘是中心。李虎总爱缠着古星河讲“江湖”上的事。他不关心什么朝堂阴谋、门派恩怨,只对那些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故事着迷。
“古大哥,你真的见过那种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轻功高手吗?”“那江砚峰江大侠,他的剑是不是真的快得像闪电?能一剑削断十根蜡烛?”他一边笨拙地模仿着想象中的剑招,一边用崇敬的眼神看着古星河,仿佛眼前坐着的就是一本活着的江湖传奇。古星河往往只是淡淡一笑,挑些不那么血腥、适合山野少年听的故事讲讲,比如某位侠士如何智取贪官,或者如何在雪夜救助灾民。这些故事总能点燃李虎眼中的火焰,让他激动地拍着大腿,恨不得立刻下山行侠仗义。李秀儿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借着火光缝补衣物,偶尔抬头看看哥哥兴奋的样子,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目光有时也会在古星河沉静的侧脸上停留片刻。
那张被风雨打湿的通缉令依旧糊在墙上,虽然李虎大大咧咧地表示“看着就烦”,却也没撕掉,说是“留着当门神,吓唬吓唬耗子”。每当有山下相熟的猎户或采药人路过,李虎总会热情地招呼,古星河便会提前避开,或是在李秀儿的示意下躲进里屋的小隔间。他能听到外面李虎爽朗的笑声和粗声大气的交谈,内容无非是山里的猎物、天气或是山下集市的物价。每当这时,古星河便会握紧拳头,屏息凝神,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变故。一次,一个猎户喝多了李虎自酿的土酒,醉醺醺地指着墙上模糊的画像说:“虎子,你看这画上的人,是不是有点像你屋里那位……”话音未落,李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瞪着眼吼道:“放屁!那是朝廷画的恶人!能跟俺古大哥比?你再胡说,下次打到的狍子不分你了!”那猎户吓得酒醒了一半,讪讪地不敢再言。古星河在里屋听得真切,心中五味杂陈。
日子在山风呼啸、溪水潺潺、柴火噼啪中一天天过去。古星河的体力在丰沛的食物和安宁的环境中迅速恢复,甚至隐隐觉得比之前更精进了一些。他与李虎日渐熟稔,李虎在他面前也渐渐少了些拘谨,更多了兄弟般的随意。他有时会拉着古星河去试他的硬弓,古星河试了试,那弓力极强,他勉强能拉开满月,却无法像李虎那样轻松连射。李虎则会得意地展示他投掷石块的准头,碗口粗的树干,几十步外一击即中,威力不亚于强弩。
或许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
然而,夜深人静时,古星河总会站在简陋的木窗边,眺望着山下凉州城方向隐约的轮廓。江砚峰杳无音讯,如同石沉大海。满城的通缉令像无形的枷锁。李虎兄妹的庇护固然温暖,但这深山的平静又能持续多久?官府的人真的会忽略这莽莽群山吗?李虎的热情和崇拜,还有李秀儿无声的照料,都让他心中沉甸甸的,他不能也不愿将这无辜的兄妹二人拖入自己的万丈深渊。
他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剑柄,目光沉静如渊。这份短暂的安宁,如同暴风雨前的间隙,珍贵却脆弱。他需要尽快恢复,需要找到江砚峰的消息,需要……一个离开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