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师?”秦岳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粗粝的石头。他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膝上的断枪,钉子般钉在门口那团墨影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被风雪冻透了的荒芜,以及荒芜深处蛰伏的、淬了毒的恨意。“宴玄罡……他是我在这世上最想撕碎的人。”他嘴角扯动,拉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锋利得能割破空气,“但这事,与你玄月教何干?”
兜帽下,那苍白的下颌似乎也弯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这破庙的寒风更冷。墨影动了,步履无声,径直走向庙中那堆半死不活的篝火余烬,仿佛这里是她的殿堂。斗篷拂过地面,不染纤尘。
“宴玄罡的命,”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音质奇特,仿佛带着某种玉石撞击的余韵,字字清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是天下最硬的骨头。一个人啃,容易崩了牙。”她停在火堆旁,侧影对着秦岳,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你我联手,才有碎骨啖髓的可能。”
秦岳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满是嘲讽:“联手?凭你空口白牙?还是凭你那点见不得光的阴私手段?”他握着断枪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墨影不答。只见斗篷宽大的袖口微微一抖。
“咻!”
一道暗影破空而出,撕裂凝滞的空气,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射秦岳面门!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秦岳瞳孔骤缩!那东西来得太快,太猛,绝非试探!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先于意识,他盘坐的身形猛地后仰,腰背如弓弦绷紧,同时握着断枪的右手闪电般向上格挡!
“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在破庙中炸响!断枪的枪身精准无比地磕中了那飞射而来的物体。
巨大的力量顺着枪身传递过来,震得秦岳手臂一麻。那东西被枪身格挡,改变了方向,“笃”地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了他身后残破的神像泥胎之中,泥屑簌簌落下。
“现在够不够格?”玄月教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如玉磬,却字字如重锤砸在秦岳心头。
“你的好师傅可是找了你许久了。”玄月教主一声冷笑,“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秦岳的耳膜,刺入他心底最阴暗、最灼痛的角落。眼前仿佛又炸开那日刺眼的阳光,宴玄罡须发戟张,雷霆震怒,手中那杆名震天下的枪如同裁决的天罚,带着沛莫能御的力量和无尽的失望,狠狠劈下!
“孽障!杀孽滔天,辱没师门!自今日起,宴玄罡门下,再无秦岳此人!滚!”
“咔嚓!”
那是他视若生命的“惊蛰”枪被硬生生劈断的声响!比骨头碎裂的声音更清晰,更绝望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那断裂的枪头崩飞出去,滚落尘埃,如同他瞬间破碎的人生和信仰。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秦岳喉咙深处挤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权衡,在这四个字面前,被焚烧得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毁灭冲动!宴玄罡!他竟敢!他竟敢用这四个字作为赌注!仿佛他秦岳只是一件需要被抹除的污秽!
“凭什么信你?!”秦岳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如血,里面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他身形暴起,快如鬼魅,原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激荡的尘土!手中那半截断枪,带着积郁数年的怨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毒龙,直刺庙中那团墨影的咽喉!
枪尖破空,发出凄厉的尖啸!这一枪,凝聚了他毕生修为的精华,快、准、狠到了极致,带着一往无前的毁灭意志,要将眼前的一切连同那该死的“清理门户”四个字一起洞穿!
枪尖瞬息即至,凛冽的杀气几乎要刺破兜帽下的肌肤。
玄月教主却纹丝未动。就在那致命的锋锐即将吻上她苍白肌肤的前一刹,秦岳狂暴突进的身形,连同那柄杀意沸腾的断枪,骤然一滞!
并非他自己停下,而是仿佛撞进了一片粘稠至极、凝滞万物的寒潭之中。枪尖距离目标咽喉不足三寸,却如同刺入了万年玄冰,再难寸进!一股冰冷彻骨、滑腻阴森的诡异气劲,如同无数无形的冰蚕丝,瞬间缠绕上他的枪身、手臂,乃至全身经脉,带着一种冻结气血、迟滞真元的可怕力量。
秦岳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体内雄浑的真气如怒涛般汹涌冲击,试图挣脱这无形的束缚。断枪在他手中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枪尖处甚至爆出细微的真气火花,与那无形的阴寒气劲激烈对抗,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凭这个。”玄月教主的声音近在咫尺,兜帽的阴影下,那苍白的唇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她无视近在咫尺、吞吐着死亡寒芒的枪尖,甚至没有抬手格挡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看着秦岳因用力而扭曲的脸,“当年你屠戮的‘妇孺’……是宴玄罡亲自带人灭口的证人。他,怕脏了自己的手,更怕脏了‘枪王’的名头。”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
秦岳脑中“轰”的一声巨响!全身沸腾的杀气和狂暴运转的真气,如同被九天玄冰瞬间冻结!
灭口的证人?
妇孺……灭口……证人……
这些破碎的词句,每一个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记忆的壁垒上。尘封的画面被强行撕裂——那个弥漫着血腥和焦糊味的黄昏,破败的村庄,倒毙的尸体……还有师父宴玄罡那张盛怒之下、失望透顶的脸!
“孽障!看看你做的好事!连襁褓婴儿都不放过!我宴玄罡一生磊落,怎会教出你这等禽兽不如之徒!”
当时宴玄罡雷霆般的怒斥,曾是他无数个日夜挥之不去的梦魇,是他背负“杀戮太重”罪名的铁证,也是他心中怨毒滋生的根源。
可如今……这女人说什么?证人?灭口?
秦岳死死盯着兜帽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试图从中分辨出谎言的痕迹。握着断枪的手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枪尖却再也无法向前递进半分。那缠绕周身的阴寒气劲似乎也因他心神的剧震而减弱,但他已无暇顾及挣脱。赤红的双眼中,狂暴的杀意被一种更深沉、更混乱的漩涡取代——惊疑、荒谬、被愚弄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真相的恐惧。如果……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庙内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两人之间疯狂跳跃,将对峙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风雪从破洞和门缝里钻进来,呜咽着,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
玄月教主似乎很满意秦岳此刻的反应。她没有乘胜追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墨玉雕像,任由那致命的枪尖悬停在自己咽喉之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比刚才那冻结气劲的“玄月凝”更加沉重,无声地碾压着秦岳剧烈翻腾的心绪。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被拉长的弦。
终于,秦岳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证?”
玄月教主微微偏了下头,兜帽的阴影随之移动。“‘青螺村惨案’,死二十七口。其中,有一对逃难至此的母子,是当年‘玉门关军械贪墨案’唯二的活口。宴玄罡受人之托,要案卷永沉。”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你闯入时,正好做了他手中的刀,背了那口……最黑的锅。”
青螺村……玉门关……军械贪墨……
秦岳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些词,像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那个黄昏,他追踪一伙流窜的悍匪进入村子,看到的却是满地死状凄惨的村民……还有几个行迹鬼祟、身手却异常利落的黑衣人正在焚烧什么……他当时怒发冲冠,只道是匪类屠村,狂怒出手……难道……难道那些黑衣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玄月凝的束缚更甚,猛地从脊椎骨窜上天灵盖!握着断枪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失控的颤抖。如果……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被逐出师门,被天下唾骂为“嗜血狂徒”……岂非……岂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设下这陷阱的人,竟是他视若神明、恨入骨髓的师父?!
“嗬……嗬嗬……”低沉的、压抑到极致的笑声从秦岳喉咙里滚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意味。他赤红的双眼中,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恨,而是混杂了滔天怨毒、被彻底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黑暗疯狂。
玄月教主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阴影,牢牢锁住秦岳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宽大的墨色袖袍微微一拂,动作优雅从容。
一个深褐色的皮质酒囊凭空出现,被她轻轻一抛,稳稳地落向秦岳身前的地面。酒囊鼓胀,沉甸甸的,散发出浓烈粗粝的酒气,瞬间冲淡了庙里腐朽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这世间,哪有什么清白的师徒恩义?”她的声音如同冰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嘲讽,“不过是你死我活的棋局罢了。他既要清理门户,那便看看,谁才是该被清理的那个‘门户’?”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魔鬼般的诱惑,“他的命,归你。玄月教,只要他身后的那些。”
秦岳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个酒囊上。酒气浓烈,粗粝呛人,却像某种血腥的祭品。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断枪的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盘踞的毒蛇。宴玄罡的脸、青螺村的火光、断枪的裂响、师父那雷霆般的怒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恨!滔天的恨意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炽烈!但恨意的深处,却滋生出一股更冰冷、更决绝的东西——一种要将所有欺骗、所有背叛、所有强加于身的污名,连同那个给予他一切又亲手摧毁他一切的人,一同拖入地狱的疯狂!
“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鼓动。赤红的双眼骤然抬起,里面所有的混乱、挣扎、痛苦,都已被一种纯粹的、近乎非人的杀意所取代!
没有言语。
他动了!
盘坐的身躯骤然弹起,快如一道撕裂暗影的黑色闪电!那柄象征着他屈辱过往的半截断枪,在他手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啸!枪身因灌注了狂暴的真气而剧烈震颤,发出濒临极限的嗡鸣!
目标,并非玄月教主。
而是地上那个深褐色的酒囊!
枪出如龙!带着斩断过去一切的疯狂,狠狠刺下!
“噗嗤!”
一声沉闷的破裂声响彻破庙!
锋锐的枪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坚韧的皮囊!浓烈呛人的酒液混合着鲜红刺目的血水,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喷泉,猛地从破裂的酒囊中激射而出!
秦岳的手腕稳如磐石,精准地控制着方向。那混杂着血与酒的赤红液体,带着浓烈的腥气和酒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一滴不漏地,尽数倾泻进神像前那个布满裂纹的、肮脏的粗陶破碗之中!
血与酒在破碗底部迅速交融、旋转,形成一种诡异而粘稠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伤口。
破庙内死寂一片。唯有浓烈的血腥味和酒气混合蒸腾,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压过了腐朽的尘土味。
秦岳缓缓抽回断枪。枪尖上,一滴粘稠的暗红液体颤巍巍地悬挂着,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妖异的光泽。他看也不看那碗中物,赤红的双眼越过碗口,死死地钉在玄月教主兜帽下的那片阴影里。那眼神,冰冷、空洞,燃烧着地狱之火,再无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风雪猛地从庙顶破洞灌入,发出尖锐的呼啸,吹得油灯火苗疯狂乱舞,几乎熄灭。
玄月教主静立如墨玉。兜帽的阴影下,无人能窥见她的表情。唯有那只垂在宽大袖袍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秦岳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深渊里艰难地刨出,带着血沫和冰碴:
“酒……冷了。”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吞咽着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最终,那个名字如同诅咒般重重砸下,“该敬……宴玄罡了。”
破碗中,那浑浊的、血酒交融的液体,在狂乱摇曳的灯影下,诡异地荡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