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寿宴的喧嚣与华彩,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在古星河耳边模糊地荡漾。他独自回到客院厢房,雕花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满堂的笙歌。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案。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桌边,袖中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被小心翼翼地取出,置于灯下。
冰冷的匣身触手生寒,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颗滚烫跳动的心。星纹贝母!这味救命的奇药,竟如此轻易地握在了手中!苏玉衡的援手之快,远超他的预料,这份恩情,重逾千钧。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拨开了那精巧的黄铜暗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匣盖掀开。
一股清冽、微带凉意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匣内红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株奇特的药材。它形如一枚微缩的扇贝,外壳并非坚硬,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胶质状态,内里包裹着星星点点的银白色脉络,在灯光下流转着细碎如星屑般的光芒,正是传说中的星纹贝母无疑!
古星河的眼眶瞬间发热。他伸出因激动而微颤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胶质的表面。生机!这是续接他寸断经脉、重燃丹田之火的希望!秦霜姑娘清冷而坚定的面容浮现在脑海,她说过,有了此药,至少能稳住伤势,为他争取寻找月见草的时间。
他不再犹豫,小心地捻起那枚星纹贝母。触感微凉而柔韧。按照秦霜的嘱咐,此药需以无根之水送服,最能激发其温润经脉的灵效。他转身走向窗边的梨花木小几,几上放着一把素雅的青瓷执壶和一个配套的茶盏。壶中是傍晚时分侍女新送来的雨水,以备贵客烹茶之用,此刻正好合用。
他提起执壶,清澈微凉的雨水注入白瓷茶盏,发出泠泠清响。他将那枚珍贵的星纹贝母托在掌心,缓缓凑近唇边,准备将其放入口中,再以雨水送服。
就在那星纹贝母即将触及他干涩唇瓣的刹那——
“慢着!”
一声低喝如同惊雷,骤然在静谧的房间内炸响!声音来自门口,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
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江砚峰的身影如风般卷入,他根本来不及解释,身影一闪已至古星河身侧,快如闪电般出手,五指成爪,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古星河即将送药入口的手腕!
“砚峰?”古星河猝不及防,手腕被捏得生疼,惊愕地看着突然闯入的挚友,眼中满是不解。
江砚峰却死死盯着他掌中那枚流转星辉的“贝母”,鼻翼微微翕动,剑眉紧锁如川:“气味不对!太冲了!”
“气味?”古星河一愣,也下意识地嗅了嗅。方才被激动和希望充斥,只觉得药香清冽。此刻经江砚峰提醒,仔细分辨,那清冽之下,似乎真的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腥甜之气!这腥甜极其隐晦,混杂在星纹贝母本身特有的凉香中,若非江砚峰这般修为精深、五感敏锐到极致的高手刻意提醒,根本难以察觉!
江砚峰眼神锐利如鹰,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目标却不是药,而是古星河另一只手中端着的、盛满雨水的白瓷茶盏!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珠落玉盘的脆响!
江砚峰的指尖,在距离茶盏水面尚有寸许距离时,骤然停住。并非触碰到实物,而是他指尖凝聚的一缕精纯剑气,隔空刺入了水中!
刹那间,异变陡生!
那原本清澈见底、微微荡漾的雨水,在剑气刺入的瞬间,水面竟诡异地泛起一圈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淡金色涟漪!这涟漪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但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阴寒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被惊醒,猛地从茶盏中弥漫开来!那气息带着一种腐朽的甜腻感,瞬间压过了星纹贝母的药香,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嘶……”古星河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然!他猛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星纹贝母”,再看向那杯看似无害的雨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若非江砚峰……若非他这神鬼莫测的直觉和修为……
“好阴毒的手段!”江砚峰的声音冷得像冰渣,他松开古星河的手腕,指尖剑气收敛,但那茶盏中弥漫出的阴寒腐朽之气,却久久不散。“这雨水被人动过手脚!里面掺了东西!无色无味,遇气则显!若非我正好过来,想找你喝酒,闻到这药香里夹着的那一丝不对劲……”他目光转向古星河掌心的“贝母”,眼神更加凝重,“至于这东西……星河,你仔细看它的‘星纹’!”
古星河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依言将手中的“星纹贝母”凑近灯焰。在跳跃的昏黄光线下,他凝神细看那流转的银色脉络。初看确实如同星辰闪烁,但此刻心神紧绷之下,他骇然发现,那些“星纹”的走向,并非天然形成的流畅星点,而是带着一种极其细微、人工雕琢般的刻意!边缘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凝固胶质产生的微小气泡!
“假的?!”古星河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嘶哑,“这星纹贝母……是伪造的?!”
“不止是假药这么简单!”江砚峰眼神如刀,扫过那杯泛着阴寒气息的雨水,语气森然,“假药或许只是无效,最多耽误你的伤势。但这杯水里的东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金线腐骨散’!此毒遇水则融,无色无味,但一旦被精纯内力或真气激发,便会显出淡金异象,散出腐骨甜腥!若你刚才真的将这假药连同这毒水一起服下……”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中的寒意足以说明一切。
假药惑心,毒水索命!双管齐下,务求一击毙命!
古星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手中的假药和那杯致命的毒水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脱手扔掉。是谁?是谁要置他于死地?是冲着他古星河本人?还是……冲着他背后牵扯的苏玉衡?!
江砚峰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拿起桌上一个空置的锦盒,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足以乱真的假药和那杯泛着诡异气息的毒水放了进去,盖上盖子,动作沉稳,眼神却冷得可怕。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苏府花园里草木的气息涌入,却吹不散屋内的凝重。
“星河,”江砚峰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平静,却蕴含着风暴,“这苏家……水比我们想的,深得多,也浑得多。”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决断,“你安心待着,锁好门,除了我,谁叫都别开。我倒要看看,这深宅大院里,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话音未落,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缝隙滑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被夜风微微吹动的窗棂。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占地广阔的苏府。白日里寿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巡夜护卫单调的梆子声在深宅大院间回响,更添几分寂寥与森严。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紧贴着飞檐斗拱的阴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在鳞次栉比的屋脊间无声滑行。江砚峰一身紧致的夜行衣,将身形勾勒得利落矫健,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收敛了所有气息,整个人仿佛与这片建筑群融为了一体,只凭着绝顶轻功和对气机的敏锐感知,巧妙地避开一队队巡逻的护卫和暗桩布置的警戒区域。
他的目标很明确——大公子苏玉宸所居的“松涛苑”。
松涛苑位于苏府东侧,环境清幽,以遍植松树得名。此刻苑内一片寂静,主屋的书房却还亮着灯。昏黄的烛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纸,在廊下投下摇曳的光影。
江砚峰如同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书房侧后方的阴影里,身形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屏息凝神,将耳力提升到极致,书房内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清晰地钻入耳中。
“……废物!都是废物!”一个压抑着狂怒的男声低吼着,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颤抖,正是苏玉宸!“两个天价请来的‘玄煞双绝’,连一个经脉寸断的废人和一个苏玉衡都收拾不了?”
“大公子息怒!”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应是苏玉宸的心腹幕僚,“此事…确在意料之外。谁能料到那江砚峰竟如此难缠?天骄榜第四,剑仙传人,名不虚传!那双绝中的‘霸煞’与他硬撼一记,据说手掌差点被废!‘阴煞’的蚀骨指也奈何不得苏玉衡那小子……他们久战不下,怕引来更多高手,只能退走。”
“江砚峰!又是这个江砚峰!”苏玉宸的声音充满了怨毒,拳头砸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若非他横插一杠,苏玉衡这次必死无疑!落月城回来那一路,就是最好的机会!错过这次,祖母寿宴一过,他声望更隆,再想动手,难如登天!”他喘息着,语气充满了不甘和恐惧,“你看到祖母今日看他的眼神了吗?整个江南道的眼睛都盯着他!这苏家…以后还有我苏玉宸立足之地吗?!”
“大公子,稍安勿躁。”那幕僚的声音冷静下来,带着一丝阴狠,“一次不成,还有下次。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寿宴过后,他总要出门,为那姓古的小子寻药,或是处理家族外务……灵蛇谷那种地方,瘴疠横行,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了。至于那个江砚峰……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不能一并……”
“大公子,我有一计定可除掉这江砚峰,江砚峰一死,那个古星河不足为虑...”
后面的话压得更低,变成了模糊的耳语。
窗外的阴影里,江砚峰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如同万载寒冰。原来如此!路上那场惨烈的伏击,那刚猛霸道的巨汉和阴毒诡异的女子,竟是这位道貌岸然的大公子一手策划!目标不仅是苏玉衡,还包括了无辜的古星河!甚至,连他江砚峰,也成了对方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冰冷的杀意在胸中翻涌,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爆响。但最终,他强行压下了那股沸腾的怒意。此刻动手,打草惊蛇,只会让局面更加复杂。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离了松涛苑的书房后窗,沿着来路,鬼魅般返回客院。
江砚峰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从窗户缝隙滑回古星河的客房。屋内灯火依旧,古星河正坐在桌边,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眼神却异常清醒,带着一种沉郁的忧虑。桌上放着那个锦盒,盒盖打开着,露出里面的假药和那杯已然静止、却依旧散发着阴寒气息的毒水。
“回来了?”古星河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江砚峰蒙面的脸上,无需多问,那冰冷如实质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砚峰扯下蒙面黑巾,随手丢在桌上,走到桌边,提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茶。冰冷的茶水似乎稍稍浇熄了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