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星踏月(2 / 2)

络腮胡汉子嘿嘿一笑,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听说,剑仙王逸王老前辈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关门弟子,就在落月城暂居!叫……叫什么来着?江……江砚峰!对!就是他!一手‘青莲剑歌’得了王老神仙真传,飘逸绝伦!这位爷,铁定是天骄榜榜首的有力争夺者!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一睹剑仙传人的风采!”

“江砚峰?是他!”精瘦汉子也兴奋起来,“传言他嗜酒如命,剑法却出神入化,有谪仙之姿!真想看看啊……”

邻桌的喧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当“江砚峰”三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古星河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杯沿边缘,一圈微小的涟漪无声荡开。他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是久别故人的波澜?是听闻兄弟消息的触动?还是对“天骄榜”这风云际会之地的某种预判?所有的情绪都只在那瞬间的凝滞中翻涌,旋即又被更深的平静覆盖。他缓缓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邻桌谈论的惊天消息,远不及这一杯清茶来得真实。

张雪柠却被“揽月节”、“糖人”、“烟花”这些字眼彻底吸引了。邻桌那些什么天骄榜、剑仙弟子,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只听到“落月城要办大节”,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憧憬。

“哥!”她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两只小手都抓住了古星河的胳膊,轻轻地摇晃着,带着撒娇的意味,声音又软又糯,充满了希冀,“落月城!有节!有糖人!有烟花!柠儿……柠儿想去看看!好不好?”她仰着小脸,满是期待地望着哥哥,那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古星河抬起眼,看着妹妹眼中闪烁的、久违的属于孩童的明亮光彩。那光彩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惊惧阴霾。他沉默了几息,那几息里,或许闪过落月城可能的风云诡谲,闪过江砚峰这个名字带来的复杂牵连。然而,最终,他只是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妹妹嘴角沾着的一点馒头屑。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纵容。

“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柠儿喜欢,就去。”

“太好了!哥最好了!”张雪柠立刻欢呼起来,小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承诺。

这时,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随着细弱的哀求。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老乞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棍,颤巍巍地倚在门框边。他的一条腿似乎有残疾,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枯瘦如柴的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零星躺着几枚铜板。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喧闹的大堂,每一次咳嗽都让他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店小二皱着眉头,远远地呵斥着让他离开,别影响生意。

张雪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着老乞丐在寒风中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碗里那少得可怜的铜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个只啃了一半、还散发着麦香的白面大馒头,还有那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油亮亮的清炒时蔬。她小小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充满了真切的同情和不忍。

她几乎没有犹豫,小手飞快地抓起自己那个还温热的馒头,又拿起桌上唯一一盘荤腥——一小碟切得薄薄的酱牛肉,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碟菜,迈着小碎步,噔噔噔地跑到门口的老乞丐面前。

她个子低着头,努力地把手里的东西举起,声音清脆而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善意:

“老爷爷,这个给你吃!热的!还有肉!”她端着碗想放稳在乞丐的破碗旁。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卑微和惶恐淹没。他看着眼前衣着虽然简朴却干净整洁的女孩,看着她递过来的、对此刻的他而言如同珍馐的食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更剧烈的咳嗽。

店小二见状,脸色更难看了,正要上前驱赶。一只修长却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按在了张雪柠的肩头。

古星河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到了妹妹身后。他没有看那店小二,只是对着因为咳嗽而几乎直不起腰的老乞丐,极其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拿着吧。”

他的目光落在妹妹仰起的小脸上,那里面没有丝毫责备,只有一种无声的默许和支持。随即,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块不大的碎银,看也未看,轻轻放进了老乞丐那只颤抖着的、捧着破碗的手中。碎银落在碗底几枚铜钱上,发出轻微却沉甸的声响。

老乞丐彻底愣住了,看着碗里那块足以让他饱食多日的碎银,又看看眼前这对气质迥异的兄妹,浑浊的眼中涌出大颗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淌下。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磕头道谢,却被古星河一个平静的眼神止住。

古星河不再多言,牵起妹妹的手,转身走回座位。张雪柠紧紧跟着哥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对着他们背影不断作揖的老乞丐,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哥,老爷爷能吃饱了,对吧?”她小声问,带着一丝确认的期盼。

“嗯。”古星河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妹妹碗里,“吃饭。”

落月城,揽月峰。

此峰孤峭,如利剑直插云霄,峰顶平坦如台,是观览全城、承接星月的绝佳之处,亦是城中剑客雅士偏爱的清修之地。此刻,夜幕低垂,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悬于深蓝天幕,清辉如霜,洒满峰顶。远处落月城的万家灯火如同铺陈在大地上的细碎星河,喧闹的人间烟火气被山风过滤,传至峰顶已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一种宏大的、无声的背景。

峰顶边缘,一块探出悬崖的嶙峋巨石之上,一道白衣身影临风而立。夜风鼓荡着他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如同随时要乘风归去的仙人。他身形颀长挺拔,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青色布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拂起,掠过他线条流畅却带着几分落拓不羁的侧脸。他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坛口泥封已去,浓烈的酒香混合着清冷的山风弥散开来。

正是江砚峰。

他仰头,对着那轮孤月,举起了沉重的酒坛。澄澈的酒液如同一条小小的、闪亮的瀑布,倾泻而下,注入他微张的口中。更多的酒水泼洒出来,淋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流淌,如同坠落的银河碎片。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快意,却似乎冲不散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寂寥。

“哈——”他长笑一声,笑声清越,却带着一种穿透夜空的孤高与落寞,远远地传开,最终消散在猎猎的山风里,连回音都显得单薄。他随手将空了大半的酒坛搁在脚边粗糙的岩石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反手,“锵啷”一声清越龙吟,一柄三尺青锋已然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着森寒而纯粹的光华,剑锷处,一朵小巧精致的青莲浮雕仿佛在月华下悄然绽放。剑穗是鲜亮的红色,此刻正随着山风狂舞,有几缕缠上了旁边歪倒的酒坛坛口。

没有观众,没有喝彩。江砚峰的身影在孤峰绝顶之上,在无垠的月光之下,骤然动了!

那已不是单纯的剑法,更像是一场与月共舞的醉歌。他的身影时而如流云般舒展飘逸,长剑划破空气,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剑光如同月华倾泻,绵绵不绝;时而步伐踉跄,如同醉汉般歪斜倾倒,手中长剑却于不可思议的角度骤然刺出,快如闪电,狠戾刁钻,带着撕裂夜风的尖啸!飘逸与狂放,洒脱与凌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随着酒意和心意恣意挥洒。剑光缭绕周身,泼洒出一片片清冷的银辉,仿佛将天上的月光都引了下来,缠绕于剑锋之上,形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幕。剑气纵横,切割着凛冽的山风,发出呜呜的声响。

剑势越来越急,越来越狂,如同他胸中奔涌的、无处诉说的情绪。最终,在一式凌厉无匹的斜撩之后,剑光骤然收敛。江砚峰的身影凝立在悬崖边缘,长剑斜指下方灯火辉煌的落月城,微微喘息着。山风卷起他散落的长发和衣袂,勾勒出遗世独立的孤影。

他缓缓垂下剑尖,另一只手提起脚边还剩小半的酒坛。没有再用酒水浇灌胸中块垒,只是将冰凉的坛身贴在自己微微发烫的额角。月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寂寥。他仰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孤月,眼神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时空。

“揽月节……天骄榜……”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和更深重的孤寂,“呵……名利场……好生无趣……”

他提起酒坛,再次仰头痛饮。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却驱不散这峰顶无边的清冷。他猛地将酒坛中剩余的酒液尽数泼洒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酒水在月光中划出一道短暂的银色弧线,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星河……”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酒意的呢喃,最终消散在呜咽的山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他望着城中的万家灯火,那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你……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