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断剑南行(2 / 2)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古星河胸中的冰冷和杀伐之气,甚至压下了经脉的刺痛。是她!萧清璃!那个骄傲又炽烈的天谕长公主!她的人,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里?这枚铁镖和这卷丝绢,显然是潜伏在附近的暗子,在目睹了他们截杀斥候后,冒着巨大的风险传递过来的!那句“不惜一切代价”的承诺,正在用最直接、最危险的方式兑现!

“有解!”古星河猛地攥紧丝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如释重负,“快!收集艾草!通知队伍,用雪水混艾草汁涂抹衣袍行囊,掩盖气味!立刻转向东南,目标鬼愁涧!”他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我们走!”

希望,如同鬼愁涧栈道上那一点微光,穿透了绝望的风雪。

队伍在石灵儿粗声大气的吆喝和驱赶下,爆发出最后的潜力,艰难地转向东南。艾草并不难寻,虽然被积雪覆盖,但在唐枭精准的指引下很快被大量采集。人们用冻僵的手,将雪水和捣烂的艾草汁混合,拼命地涂抹在衣服、包裹、甚至脸上。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苦涩清香的草药味迅速取代了原本的人体气息和血腥味,弥漫在整个队伍中。

这气味虽然难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给了濒死之人一丝喘息之机。队伍行进的速度奇迹般地快了几分。

风雪在抵达鬼愁涧时,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然而,眼前的天堑,却比狂暴的风雪更加令人窒息。

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崖,沉默地对峙着,中间只留下一条深不见底、阴风怒号的狭窄缝隙。在距离地面数十丈高的绝壁之上,一条依着山势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如同一条细瘦而腐朽的腰带,险之又险地缠绕在嶙峋的岩壁之间。栈道由稀疏的木桩打入岩壁支撑,上面铺着早已糟朽不堪的木板。许多地方的木板早已脱落断裂,露出下面黑沉沉、吞噬一切的虚空。寒风在这狭窄的通道里加速、扭曲,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起冰冷的雪沫抽打在崖壁上。

这就是唯一的生路?数万双眼睛望着那高悬于深渊之上的腐朽栈道,刚刚因艾草汁带来的些许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哭声和抽气声再次响起。

“所有人听着!”古星河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压过风啸,“解下所有不必要的重物!用绳索前后相连!老人孩子夹在中间!有气力的汉子,护在外侧!眼睛看脚下,不要看深渊!走!”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在古星河、江砚峰、石灵儿的指挥和身先士卒下,队伍开始如同一条巨大的、缓慢蠕动的蜈蚣,战战兢兢地攀上了那条死亡栈道。每一次踩踏在腐朽木板上发出的“嘎吱”声,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寒风卷着雪粒疯狂地抽打着每一个人的脸,试图将他们推入万丈深渊。下方,黑沉沉的涧底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无声地等待着失足者的坠落。

古星河走在队伍最前方,青冥剑深深插入岩壁作为支撑点,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铁索。他每一次落脚都极其谨慎,感知着脚下木板的承重极限,为后面的大部队探路。张雪柠脸色惨白如纸,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小手死死抓住哥哥的腰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江砚峰守在队伍中断的险要处,青霜剑随时准备出手救援失足者,潇洒的脸上也满是凝重。石灵儿则扛着她那巨大的玄铁剑,如同磐石般堵在队伍末尾,警惕地回望来路。唐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栈道入口附近的阴影里,如同最沉默的哨兵。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缓慢流逝。栈道在脚下呻吟,深渊在身侧咆哮。每一步,都是生与死的丈量。

当队伍的先头终于快要抵达栈道中段一处相对开阔的岩石平台时,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穿透风雪、带着无尽暴戾和贪婪的狼嚎,如同惊雷般从他们刚刚离开的西北方向滚滚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狂潮!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狼庭的凶兽!还是被引来了!虽然艾草汁掩盖了引兽香,但数万人移动的巨大动静和栈道本身无法完全抹除的痕迹,依旧没能彻底摆脱那些嗜血的畜生!

栈道上的队伍瞬间大乱!绝望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炸开!

“狼!是狼庭的狼骑来了!”

“快跑啊!掉下去也比被狼撕碎强!”

“别挤!别挤!要掉下去了!”

恐慌像无形的巨手,猛烈地推搡着本就拥挤不堪、行走在死亡边缘的人群。靠近外侧的人被挤得踉跄,脚下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惨叫声中,几个身影瞬间消失在栈道边缘,坠入那无底的黑暗深渊,只留下凄厉绝望的余音在风中回荡。

“稳住!都给我稳住!”古星河目眦欲裂,厉声咆哮,试图用声音稳住崩溃的秩序。但死亡的恐惧已经彻底压垮了理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轰!轰!轰!”

尖锐的鸣镝声和沉闷的爆炸声,突然从栈道入口方向、他们来路的山崖上方猛烈响起!火光在昏暗的风雪中骤然炸开,照亮了崖壁上几个如同壁虎般贴附着的黑色身影!

是玄衣卫!

鸣镝精准地射向冲在最前方的几头巨大凶狼的眼睛!爆炸的火光并非针对凶兽,而是猛烈地轰击在栈道入口处本就摇摇欲坠的山岩上!巨石混杂着积雪和冰凌轰隆隆崩塌而下,瞬间将狭窄的入口彻底堵死!

狼群愤怒嗜血的咆哮被崩塌的巨响和滚落的巨石阻挡、淹没。后续的凶兽被暂时阻隔在崩塌的乱石堆外,只能发出不甘的狂嚎。

栈道上的混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停顿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入口处升腾的烟尘和火光,看到了那舍身阻敌的玄衣身影。

“是天谕的人!”不知是谁在极度震撼中嘶声喊了出来。

“快走!走啊!”古星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辜负了他们的命!走!”

希望,以最惨烈的方式被重新点燃。队伍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撼中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推搡和混乱被一种悲壮的沉默取代,人们咬着牙,相互扶持着,拼命向前挪动。

当古星河第一个踏上栈道尽头、相对安全的岩石平台时,他猛地回头。栈道入口处,崩塌的烟尘尚未散尽,激烈的厮杀声、凶兽的咆哮和玄衣人濒死的怒吼断断续续传来,如同地狱的回响。几个玄衣身影在崖壁上与试图攀越石堆的凶狼和狼庭精锐斥候缠斗,刀光闪烁,不断有人影坠落深涧。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萧清璃的暗子,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哥…”张雪柠带着哭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走!”古星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用生命燃起的人间炼狱,目光投向前方——穿过这片平台,栈道继续延伸,但已经能隐约看到尽头处较为平缓的山坡。希望就在前方!

然而,就在队伍拖着沉重的步伐,即将全部通过这处狭窄平台时——

“呜——嗡——”

低沉、苍凉、带着无尽压迫感的号角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从平台前方的山坡下,鬼愁涧的出口方向,轰然传来!

那号角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压过了身后悬崖边的厮杀,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沉重力量,狠狠撞在每一个刚刚燃起希望的人心上。

平台边缘,一面巨大的、狰狞的狼头战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猛地竖起!旗帜是某种深色兽皮制成,中央用惨白的颜料绘着一个獠牙毕露、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狼头图腾。旗帜下方,黑压压的狼庭重甲骑兵如同从冻土里钻出的钢铁丛林,沉默地列阵,将狭窄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冰冷的铁甲覆盖着战马和骑士,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野兽般的眼睛。长矛如林,巨大的弯刀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幽光。一股铁血、残酷、带着浓重腥气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平台上的温度骤降。

队伍瞬间僵住。刚刚因玄衣卫舍命断后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在这钢铁洪流和无边杀意面前,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灭。连石灵儿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肩上的巨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

重甲骑兵阵前,一匹格外高大神骏、通体漆黑的战马缓缓踱出。马背上,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将领端坐着。他身披厚重的玄黑色狼头连环甲,头盔上狰狞的狼首护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又带着残忍戏谑的眼睛。他手中提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巨大弯刀,刀身宽阔,弧度惊人,仿佛一弯染血的残月。

他勒住战马,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精准地钉在平台最前方、那个手持幽暗长剑的年轻身影上。

“古…星…河?”一个洪亮、粗粝、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声音响起,如同破锣刮擦,清晰地压过了风啸,传遍整个平台。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凉王养的那条…小狼崽子?”

他微微扬起手中巨大的弯刀,刀尖直指古星河,也指向他身后那黑压压一片、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数万百姓。

“路,到此为止。”拓跋烈的声音斩钉截铁,宣告着最终的审判,“凉州的种,该绝了。”

死寂。

平台之上,只有寒风刮过铁甲的呜咽和数万人粗重而绝望的喘息。拓跋烈的话语,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所有残存的侥幸。刚刚还在为玄衣卫的牺牲而悲愤前行的队伍,此刻彻底凝固,如同一群被钉在冰面上的蝼蚁,面对着即将倾覆的巨轮。哭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空气都仿佛冻结。

张雪柠的小脸惨白如雪,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死死抓住古星河的手臂,仿佛那是连接着阳世的唯一绳索。石灵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玄铁重剑被她重重顿在地上,碎石飞溅,她小小的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死死瞪着那面狰狞的狼旗。江砚峰的手按在青霜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上惯常的疏狂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凝重。唐枭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古星河身侧不远处,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里面隐隐传来细微的机括转动声。

三百残兵,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眼神中燃烧着最后的疯狂,但面对前方那堵沉默的钢铁城墙,那疯狂也显得如此微弱。

前有重甲堵截,后有凶兽环伺(虽然入口被阻,但崩塌的石堆显然无法长久阻挡狼庭的后续力量),脚下是万丈深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拓跋烈端坐在高大的黑马上,居高临下,欣赏着平台上的绝望。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百姓,扫过那些眼中喷火却难掩恐惧的残兵,最终,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落在古星河脸上。他似乎在等待,等待这个年轻的凉王养子崩溃,等待他跪地求饶,或者做出更愚蠢的举动。

古星河动了。

他没有崩溃,没有求饶。在数万道绝望目光的注视下,在拓跋烈戏谑的凝视中,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靴子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咔哒”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心跳。

他走到平台的最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陡峭的下坡,直面那堵钢铁城墙。风雪吹起他染血的衣袂和散乱的黑发,露出那张年轻却布满风霜血痕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星辰,亮得惊人,锐利得刺穿风雪,牢牢锁定了马背上的拓跋烈。

他停下脚步,在拓跋烈巨大的弯刀锋芒所指之处站定。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呼吸骤停的动作。

右手抬起,那柄幽暗狭长、流淌着青冥之光的古剑,被他稳稳地举了起来。剑身并非指向天空,而是平平地向前伸出,冰冷的剑锋,隔着数十丈的风雪,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拓跋烈那张隐藏在狼首护面下的脸!

剑尖那一线青芒,在昏暗的天光下骤然暴涨,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幽冥之火,吞吐不定,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伐之气!青冥剑在嗡鸣,低沉而压抑,仿佛沉睡的凶龙彻底苏醒,渴望着痛饮仇雠之血!

“此路不通?”

古星河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因为疲惫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摩擦,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屏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拓跋烈的心头。

他染血的脸上,嘴角竟然缓缓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那不是笑,那是宣告死亡的烙印。

“那便——”

他手中的青冥剑猛地向前一递!剑尖青芒爆射!

“——踏出一条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砸在数万凉州遗民绝望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

“天谕——”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用灵魂嘶吼出最后的信念与承诺,声音如同惊雷炸裂,盖过了鬼愁涧的怒号,盖过了拓跋烈铁骑的肃杀!

“终会抵达!”

“吼——!!!”

回应他的,是身后三百残兵如同濒死凶兽发出的、凝聚了所有悲愤与不甘的震天怒吼!那吼声,点燃了石灵儿眼中熊熊的战火,点燃了江砚峰剑锋上的青霜,让唐枭袖中的机括发出更加急促的低鸣!甚至,连那些麻木绝望的百姓眼中,也猛地迸射出最后一丝不甘熄灭的光芒!

青冥剑指北,寒光照亮了古星河染血的脸,也照亮了这绝境之中,唯一不肯弯折的脊梁。剑锋所指,是尸山血海,亦是唯一的生途。

拓跋烈狼首护面下的双眼,第一次微微眯起,那戏谑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他缓缓举起了那柄巨大的弯刀。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