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知道,他的话触动了她。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一个霓虹国人,在我们的队伍里,要承受多少异样的眼光,我能想象得到。再加上……你丈夫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放得更缓:“那封电报,我只知道个大概。如果你信得过我,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写了什么,能让你这么难受?”
林雪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紧。口袋里那个被捏得坚硬的纸团,又开始硌着她。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刚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他说,”林雪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背诵刻在心里的文字:“他在莫斯科,遇到了一个女人。叫伊莉莎。”
赵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们是战争时期的老战友,伊莉莎是许峰的教官,后面为了帮助许峰,伊莉莎……过得很不好。当他再见到她,才知道她……给他生了个女儿。”
说到“女儿”两个字,林雪的声音顿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黑头发,黑眼睛。叫蕾娜塔,一岁多了。”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院子里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些字句,每一个都像是一块冰,从她嘴里吐出来,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
赵刚的心也沉了一下。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没想到是这么直接,这么……无法回避的事实。
一个孩子,这分量太重了。
他没有急着给出任何评价或是安慰。他只是很平静地问:“那你呢?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林雪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知道。”
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脸埋了进去,声音闷闷地传来:“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没有家了。父亲,故乡,所有的一切都没了。我叫小林雪子的时候,我是个战败国的侨民,是个随时会被清算的‘鬼子’。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是他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他说,以后他就是我的家人,他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信了。我以为等到战争结束,天下太平了,我和他会一直在一起,可是……”
她的肩膀开始轻轻地耸动,压抑了许久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可现在,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人。一个和他有血脉联系的孩子。黑头发,黑眼睛……那是他的延续。”
她抬起头,月光照亮了她满是泪痕的脸。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脆弱和恐惧。
“赵政委,我不是在怨他,也不是嫉妒。我只是害怕。”
“我怕他有了那个孩子,就会慢慢地……不再需要我了。我怕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家,又没了。”
“我到底是谁?我是林雪,还是小林雪子?如果许峰不要我了,我还能去哪里?我还能是谁的妻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赵刚心里一阵发酸。
他终于明白了。压垮她的,不是丈夫的背叛,而是一种被抛弃的恐惧,一种身份认同的彻底崩塌。
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许峰是她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现在,她感觉这块浮木随时都可能漂走,而她,将再次沉入那片冰冷绝望的深海。
赵刚看着她,这个在手术台上冷静果决、甚至能一招制服段鹏的女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又彷徨。
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你首先是你自己。”
林雪接过手帕,愣愣地看着他。
“然后,”赵刚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你才是许峰的妻子,林雪。”
“我一个老光棍,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按理说,没资格跟你聊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不过我读过几天书,也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见过的人和事,比吃的盐多点。有些道理,或许能给你参考参考。”
他这种开场白,让林雪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你先别急着害怕,也别急着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赵刚弹了弹烟灰:“咱们先掰扯掰扯这件事的里子。许峰他,给你发电报了,对不对?”
林雪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要发电报?”赵刚反问:“他如果存了别的心思,想跟那个苏维埃女人过日子,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是瞒着你。天高皇帝远,莫斯科到咱们这儿,隔着千山万水,他要是不说,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他瞒着,两边都能安抚,岂不是更省事?”
林…雪怔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可他没有。”赵刚加重了语气:“他选择了告诉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不想骗我。”林雪有些不确定地回答。
“对,但也不全对。”赵刚摇了摇头:“这不仅仅是不想欺骗。这是一种态度。他在告诉你:这件事发生了,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选择让你知道,因为我的未来里有你,而且只有你。他在把评判的权力,交到你手上。”
赵刚转过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林医生,我问你,什么是爱情,什么是责任?”
林雪茫然地看着他。
“他们在苏维埃的战场上,冰天雪地,两个人朝不保夕,能活下来就是胜利。”
“那种环境下产生的感情,是战友情,是同生共死的依靠。”
“后来有了孩子,这份感情就多了一份责任,一份愧疚。”
“他觉得,他亏欠了那对母女,他必须为她们的未来负责。这合情合理,也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该做的。”
“但是,”赵刚话锋一转:“责任和愧疚,都不是爱情。”
“他对你呢?”赵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林雪的心坎上:“他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把你从仇恨的漩涡里救出来;他是顶着所有人的不理解,给了你一个新的身份,一份安稳的生活;他是把你当成妻子,堂堂正正地介绍给自己的战友。他为你做的这一切,不是因为责任,更不是因为愧疚。”
“那是什么?”林雪下意识地问。
“那就是爱情。”赵刚斩钉截铁地说:“是一种‘我认定了你,刀山火海也要在一起’的决心。”
林雪彻底呆住了。赵刚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
愧疚,责任,爱情……这些被她混为一谈的东西,在这一刻被清晰地剥离开来。
“你再想想电报里的措辞。”赵刚循循善诱:“‘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与君之约,白首不离。’这两句话,是说给谁听的?是说给你听的!他是在向你表态,向你发誓!那个孩子是意外,而你,才是他坚定不移的选择。”
“幸福这东西,跟打仗一样。”赵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不是别人送上门的,是要靠自己去争,去抢的。阵地丢了,哭天抢地没用,得组织人手,拼了命再给它夺回来。感情这东西,有时候更得自私一点。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不是胡思乱想,而是要明确地告诉他,你的态度。”
“你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妻子。那个女人和孩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过去式了。你要做的,是守好你自己的阵地。”
赵刚的这番话,彻底颠覆了林雪的认知。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隐忍,是顺从,是把委屈藏在心里。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告诉她,要去争,要去抢,要去“自私”。
这番话粗糙,却充满了力量。
她看着赵刚,这个看上去便温文尔雅的政委,此刻身上却有种和李云龙相似的霸道,一种属于革命者的,不信天命、只信自己的强大气场。
“我……”林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
“别想那么多了。”赵刚摆了摆手:“先睡个好觉。天塌不下来。老李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二师几千号人都欠着你的人情。谁敢让你受委屈,先问问我赵刚答不答应,再问问老李那门意大利炮答不答应。”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林雪一个人坐在树下,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但她的心里,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寒冷。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就着月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展开。
“与君之约,白首不离。”
她反复看着这八个字,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恐惧,而是某种破茧重生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