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穿那件崭新的呢子大衣,而是换上了一身朴素的旧军装,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与他划清界限。
许峰拉着雪橇走过去,蕾娜塔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上挂着融化的雪珠。
“她睡着了。”许峰的声音很低,生怕惊醒了怀里的小人儿。
伊莉莎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接了过来。
她的动作很轻,眼神里是母亲独有的温柔。
在接触的瞬间,许峰感觉自己的指尖,碰到了她微凉的手背。
两人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了手。
“牛奶喝了,土豆泥吃了半份,没吃糖。”许峰像一个交接工作的下属,汇报着一天的成果。
“知道了。”伊莉莎抱着女儿,转身就走。
“伊莉莎。”许峰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侧着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等着他的下文。
“我订了今晚十点的火车。”
伊莉莎的肩膀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她没有回应,抱着女儿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些。
“替我……照顾好她。”许峰的声音有些艰涩。
“她是我女儿。”伊莉莎的声音从寒风中传来,不带一丝温度,却像一把重锤,砸在许峰心上。
说完,她再没有停留,快步走进了楼道,将风雪和那个男人,都关在了门外。
许峰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楼上那扇窗户的灯光亮起,他才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决绝。
西伯利亚的夜班列车,像一条钢铁巨龙,在无边的雪原上咆哮穿行。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草、汗水和黑面包混合的气味。
许峰找了个靠窗的下铺,将背包塞到枕头下,便躺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全是蕾娜塔的笑脸。
她坐在雪橇上晃着小腿的样子,她用沾满土豆泥的小手抓他手指的样子,她把木头小熊抱在怀里,用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好奇看他的样子。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帧帧的电影,在他脑中反复播放。
他有女儿了。
这个认知,不再是昨天那种被雷劈中的震惊和慌乱,而是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无法忽视的真实感。
它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枝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酸楚的牵扯。
“嘿,兄弟,来一口?”
一个粗犷的俄语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对面上铺探出一个红鼻子的大脸盘,是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手里晃着一瓶伏特加。
“不了,谢谢。”许峰摇了摇头。
“龙国人?”男人看清了他的脸,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草熏黄的牙:“去哈城?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那边待过,好地方,姑娘漂亮,锅包肉好吃!”
男人自顾自地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然后打了个酒嗝,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你们现在日子不好过吧?刚打完霓虹国人,又自己人打自己人。不像我们,战争结束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许峰没有接话,只是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单调的雪景。
“不过话说回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男人似乎喝得有点多,眼神开始迷离,“我老婆,在莫斯科,是个会计。我呢,一年到头在这铁皮罐头里跑。我们有个儿子,今年五岁了,上次见他,他管我叫叔叔……你说可笑不可笑?”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醉醺醺的自嘲,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许峰心里。
叔叔。
蕾娜塔也是这么叫他的。
许峰感觉胸口一阵发闷,他从铺位上坐起来,走到了车厢连接处。
他推开车窗,冰冷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大口地呼吸着,试图用这严寒,来压下心里的烦躁。
他想起了林雪。
他们是夫妻,是经历过生死的战友,是彼此最深的秘密的守护者。
他们的关系,建立在一种近乎绝对的信任之上。
可现在,他背叛了这份信任。
他该怎么跟她说?
说自己在一个冰冷的西伯利亚夜晚,和一个同样爱着他的女人,犯下了一个错误?
然后这个错误,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黑头发黑眼睛的小女孩?
这太荒唐了,也太残忍了。
对林雪来说,这无异于一把尖刀。
可如果不说呢?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西伯利亚的冰雪之下?
许峰的脑子里,浮现出伊莉莎抱着女儿,消失在楼道里的那个决绝的背影。
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从功勋上尉到战俘营看守,再到工厂质检工。
她被降职,被流放,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生下孩子,独自抚养。
他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回到哈城,继续当他的英雄,当林雪的好丈夫。
但他做不到。
他忘不了蕾娜塔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黑眼睛。
他忘不了伊莉莎那句“她是我女儿”背后,所隐藏的全部骄傲和牺牲。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这个秘密,就像一颗埋在身体里的弹片,平时或许感觉不到,但总有一天,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要了他的命。
更重要的是,会毁掉他和林雪之间,最宝贵的东西。
许峰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从独立位面之中掏出一包烟。
这包烟放了很久了,记得许峰上一次抽烟,似乎还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他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里带着霉味,但许峰却并不在意。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必须说。
这件事,没有隐瞒的余地。